曹雪芹墓石出土记/(2)
  第一章
  天是红的,地是红的,空气滚烫。人们仿佛站在饼铛上,光着脚,不用谁催,不用谁赶,要跑、要跳、要喊、要叫。红旗、标语、袖章;歌声,口号声,“万岁!万岁!”‘‘永远!永远!….
  张家湾也同全国一样,燃烧在烈火中,就差城砖也烧红了。“阶级斗争”成为人们头上的紧箍咒,人人耳光都熬炼成金睛火眼。就在这个时候,村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一时激动,搂抱了一个小其三四岁的少女。尽管没做出别的事来,但被人家告了,大队领导将此作为大事,多次审问。“说,是什么人教唆你这么干的?”没有。不牵连地富反坏右,牛鬼蛇神。查查他的祖宗三代,看有什么碴儿砟儿的,上勾下连,根正苗红,也没有。怪了,贫下中农子女也能做出如此不光彩的事来?他的阶级根源是什么呢。几次三番,三番几次,毫无结果。少年终归少年,经不住“熬鹰”,一天终于冒出一句“我看了《红楼梦》。”“《红楼梦》?”在场者为之一震,那不是他老人家说过的看一遍不行,得看五遍以上才有资格评论的名著吗?怎么?《红楼梦》数人犯罪?革命领导者们陷入了深深的不解中。现在想起来,少年说的也许是实话,也许是被逼无奈找出的借口,但对《红楼梦》,“经学家看到《易》,道学家看见淫,才子看见缠绵,革命家看见排满,流言家看见官闱秘事。”也是事实,一部包罗万象、意蕴深刻的文学名著,怎么能一言以蔽之呢?事情似乎也就到此为止。审问者一直迷惑不解:《红楼梦》到底是好书?坏书?黑书?正派书?淫荡书?谁闹得明白!不是没出大事吗?又是一个贫下中农后代,算了。
  事情随着头等大事的日益升级而变成了区区小事。斗争一天天进入白热化,人们都忙着革命去了。这时候,谁也没有想到,也是一个造反派,也是一个红卫兵——村中剃头匠的儿子、十七八岁的李景柱,却在纷乱喧嚣中静下心来,认真地思考起这件事。《红楼梦》到底是一部什么书?为什么引起那么多人的必趣?我为什么不找来读一读,难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任人评说吗?他走心思了,做梦也做《红楼梦》,他在别人“大风大浪炼红心”时.显出了逍遥。
  说来也巧,他有个朋友,叫康德真,住张家湾大石桥南,正有这部书。许是“破四旧”的战果吧?还是线装的.全本《石头记》。李景柱我他借来,如获至宝。读此书,他知道这部书是诗,这部书是画,这里有欢笑,这里有血泪,一部封建社会的繁华没落图,一支人生兴衰的辛酸曲,比那当时流行的红得发紫的“革命文艺”不知强多少倍。
  张家湾是个大镇,京东名镇。它因元朝时在此督办海运有功的“万户”张瑄而得名。张瑄原本海盗,后被俘,因其力行海运,正合解救中都漕粮不济之意,于是被元朝重用。那时的张家湾,四河汇流,有白河、凉水河(明称浑河)、通惠河、肖太后河。“水势环曲,官船客舫,漕运舟航,骈集于此。”元初,大批的粮米,由海上先运至直沽(今天津).再溯白河而上抵张家湾卸货,然后人马车辆陆运京城。因此,张家湾尤为繁盛。
  那时的船只有多少?李景柱小时就听老人们说过:“船在张家湾,舵在里二泗。”十几里!张家湾有古城。大明首辅徐阶《张家湾城记》说:“周九百五丈有奇,厚一丈一尺,高视厚加一丈,内外皆甍以砖。”城南门外有桥,日“通运桥”。三孔平面,两边设石栏,每边各有雕狮望柱十八根,浮雕宝瓶栏板十九块,精美绝伦。
  城里更是个不夜城,一街两厢,买卖五百余家,旗幌相接,车水马龙。听老人们说,这里的花枝苍有个当铺相当有名。后来有北大、复旦的教授到张家湾考察,说这当铺就是曹雪芹家的当铺,李景柱昕后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他看《红楼梦》,想曹雪芹思想、艺术的精妙;他看《红楼梦),找地名、人名与张家湾的联系。虽然“张家湾”这仨字授有找着,但他觉得刘姥姥分明是张家湾人,说着当地话,有着当地人的行动坐卧,简直就是隔壁的三奶奶。他还是找到了一个“花枝巷”。这个花枝巷和张家湾的花枝巷有联系吗?他做着一个美丽的梦。朦胧中,好像曹雪芹正从花枝巷里走来,手把书卷,口中吟哦: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!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昧?”他唾不着了,爬起来接着阅读。屋里的灯光很暗,他的眼神又不好,恨不得趴在书上。他沉浸在《红楼梦》的氛围里,他要把谜一般的太虚幻境看透。
  他又回到了学校,那个念了三年初中,后来又捕了两年“革命”的中学。他去找刘老师。刘老师有历史问题,他的藏书没问题。他向刘老师借了一套《中国文学史》,刘老师没有要他还的意思:“拿去吧。”好像那书于他再无用处了。李景柱谢了,揣在怀里回了家中。
  他在补课,他在预习。那是四大本他中学没学过的《中国文学史》,他像一个几天没吃饭的饿孩儿,恐怕掉了饽饽渣儿似的捧着书,读到清代小说曹雪芹部分,一支钢笔不知傲了多少圈点。
  他的老家在张家湾,他却生在北京。他的父亲是剃头的。剃头的过去是下九流。生他的时候,是在虎坊桥一带的一个破庙里,那里住着拉车的、扛脚的、唱戏的……新风霞那时也挨着他家住。每天见面都不错,生景柱的时候,还送过去二斤带红点儿的鸡蛋。
  这孩子生的时候巧,一九四九年,阴历九月初九,又是早上九点钟。父亲很高兴,街坊就说:“占丁四个‘九’,福大命大,将来准有大出息。”
  孩子一两岁的时候,得了眼病,没治彻底,视力就不算好了,到现在也戴眼镜。
  也就是三四岁吧,父亲恋着老家,就从北京搬回了张家湾。家里没房,后来就买了镇里的一处公产——门道,压了两间棚子。还是剃头,前面做活儿,后面住人。
  小景柱从小就爱画画,看见个小猫小狗儿、花呀草的,就在地上描。
  后来上学了,就要纸要笔,家里就满足他。

2020/7/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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