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通之间的石道
孙连庆

  漕运年代,通州与北京之间道路因地下水位过高,每逢夏秋淫雨季节多发沮洳,由通州向北京运送漕粮和物资的车辆,常常寸步难行。明清史籍中,常有类似于“停注泥淖中一车蹶,需数十人之力以资牵挽”,“驴畜死者不可胜计”的记载,以致漕粮与客货运输十分艰难。为此,明清两代都曾修筑石道,以利通行。
  对于石道,我们的认知多来自于雍正皇帝的《御制通州石道碑》,碑文的主要内容是:京通之间道路通行十分重要,皇帝“腾心轸念”,于是,诏令动用库银,“建修石路五千五百八十八丈有奇,宽二丈;两旁各修土道各宽一丈五尺,长亦如之。其由通州新城旧城至各仓门及东西沿河两道,亦皆建修石路,共计长一千五十余丈,广一丈二尺及一丈五尺不等。费帑金三十四万三千四百八十四两有奇。经始于雍正七年(1729)八月,至雍正八年五月告竣”。
  修筑石道,“利济民物”,“一劳永逸”,是利国利民的一大壮举。在全国城乡均为土路的情况下,只在京通四十里之间修建石道,对于那个时代,绝对是旷古奇闻。相对于土路,当时的石道,好比是现代的高速公路,对于那时的人们来说,如果有机会看一眼石道,或亲自在石道上走一遭,那应该是一种十分新奇,记忆深刻,令人羡慕的体验。
  对于石道,一般认为通州石道始建于清雍正期间,但实际具体情况并不止这些。笔者通过查阅朝鲜使臣历年撰写的《燕行录》和其他书籍,发现这里面还有很多我们尚不了解的情况。简单介绍一下《燕行录》:它是朝鲜使臣出使中国期间所写日记、状启和沿途见闻、诗作的总称。书名中的“燕”即燕山、燕京,也就是北京。明清两代,朝鲜国每年有两三批次使团出使中国,而每一次朝觐活动,使团中都有人对行程过程进行详尽记录。2001年汉城东国大学林基中将这些行程笔记编辑整理,以《燕行录》为总称出版发行,共一百卷。下面我们还是讨论石道。
  首先,通州石道不是始建于清雍正年间,而是自明代中期开始的。据北京社科院研究员于德源在其大作《北京漕运和仓场》中,转引《明宪宗实录·卷120》记载:成化九年(1473)户部奏,漕粮自通州、张家湾起车赴京仓,一遇阴雨,车价顿涨,以致运军赔累。请求宪宗皇帝朱见深命工部将西苑兔儿山(今北京西城图样山胡同一带)修造假山石路剩余的“旧余石板可用者……运以甃砌。不足,则于沿河安山、泗州、徐州……苏州产石处所寻运,庶为久计”。户部还提出,暂借京操旗军及火甲人等自朝阳门抵张家湾修筑道路,路宽四丈,务须高坦坚实,道旁植柳,每五里置铺、凿井,令人守之,供往来运粮人马休息[1]。成化十年(1474),经漕运总兵陈锐再三请求,朝廷命工部员外郎张敏“督工修砌京城至张家湾粮运道路”[2]。既是督工“修砌”,那就是以砖石“修砌”,而不是以泥土筑路。这说明,早在明代,就已进行铺砌石板路的尝试。关于明代通州石道,在《燕行录》中,也有“自通州城中至皇城,大路皆铺砖石,此是明时所创”的记载。但除了以上的记载之外,其他典籍中未见有关于资料。明代的石道之所以没有延续下来,我们可以从上述记载中进行大致的推测:筑路所用砖石属临时性的东拼西凑,以致质料不一,规格不一,仓促抢筑,很难保证工程质量。或许是首次修筑,事先准备不够充分以致工程草率,或许是所筑道路承重标准过低,使用时间短暂不久就废除了。不管什么原因,归结起来就是:首次修筑的通州石道属于尝试性工程,使用时间不长,只是昙花一现而已,是不成功的,因此很多史籍未予记载。
  这里需要特别提出的是:在《燕行录》有关康熙年间的资料里,还有通州城内外铺有砖石道路的记载。说明那时通州城的道路已经不是土路,但京通间道路并没有铺砌砖石。真正把修筑石道希望变为现实的还真是雍正皇帝。在《燕行录》的记载中,我们看到了石道修筑的一些具体情况:
  嘉庆六年(1801)十二月,朝鲜国以判中枢曹允大为冬至兼陈奏正使,率使团出使中国。他们途经通州时见到石道,感觉很是新奇。所记见闻,见《燕行录?卷六十五?燕行日记·上》第148页:“自此(通州)铺石为路,排比齐整,广可列五马,长亘五十里,直抵皇城。而皇城八门外皆仿此云。盖此处地常泥泞,故自雍正七年始筑,费银三十四万七十余两,凡十阅月而告讫云。”所记内容中,除了使用银数略有不同之外,还记载了石道的长度和宽度,并且说“皇城八门外皆仿此”,即皇城各门均向外铺设石道五十里,但这点是否真实,未见其他资料记载。但有一点十分重要:京通之间的石道,是雍正皇帝决定修筑的,并且成功了。
  那么,石道是怎样修筑的呢!石料是从哪里开采,筑成后的石道又是什么样子,所用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呢!对于这些,《燕行录》中也有所记载。
  关于修筑通州石道的石料,雍正十年(1732)十月,朝鲜国进贺兼謝恩正使李宜显[3],在《燕行录?燕行日录》中记载,石道筑成不久,作为重大新闻,世间传为美谈,使臣们注意到了这个社会现象,因此,对石道的状况十分关注:“盖辽沈以西,概是平野,路多沮洳,通州北京之间尤甚。潦雨之节,泥淖不可行。数年前伐石于盘山数百里以外,一里之费至捐千银以筑。其路延袤四十里,其广六七丈。又自通州置地蓟州,方将继筑云。路左右列植杨柳,村闾夹道,直接燕京。”从上述记载中我们得知:石道的石料是从蓟县盘山开采的,当然,京通两地距蓟县盘山,没有“数百里”那么远。上文还记载石道宽六七丈,道路铺成后两旁“列植杨柳,村闾夹道,直接燕京”。在当时,这样的工程“一里之费至捐千银”,一里石道所费要一“千(两)银”,那么,京通之间四十里就应该四万两,但《御制通州石道碑》中记载花费“费帑金三十四万三千四百八十四两有奇”,这其中除了“通州新城旧城至各仓门及东西沿河两道,亦皆建修石路,共计长一千五十余丈”,即花费一万多两之外,还应该有二十九万两。看来京城各门都向外修筑了石道。还有一点,《御制通州石道碑》中说的是“帑金”,即内府库银,而朝鲜使臣记载是“捐千银”。看来在动用库银的同时,还有富商或官员捐助。光绪二年(1876)十二月,朝鲜国使臣沈承泽[4]在《燕行录?燕行记略》中说:“自通州距北京为五十里,而以砖石铺于大路,俗称古之寡妇势(路),则巨富无他子女,以此筑路云。”据他所记,可以认为当时无子女的富商大贾,为行善积德,响应朝廷和社会所求,同时为祈求上苍赐予子嗣,捐银修筑石道。但这些文字形成于“光绪二年(1876)”,距决定修路的雍正七年(1729)已过去147年,是否有捐资修路这回事,还没有其他资料作为佐证。我们暂且将它作为光绪年间的一种传说。
  西仓门前的石道(1900)
  修筑石道的石料是说明规格呢,石道修成后又是什么样子呢!嘉庆八年(1803)十二月,朝鲜国三节年贡正使闵台爀[5],在《燕行录?蓟山纪程》中记载:“自此,路上铺大方石六面,相次排比,皇城门外四十里皆仿此。”这说明,京城各门所有石道路面,都是用同样规格的“大方石六面”的石料,“相次排比”,京城各条石道都是这样铺成的。嘉庆三年(1789)十二月,朝鲜国三节年贡兼谢恩正使李祖源[6],在《燕行录?戊午燕行录》中说:“到八里桥,路中铺砖石,石广五尺有余,长六尺余。”石块规格整齐划一。京通之间、京城各门外四十里之间,全用这种规格的石块铺就,工程总量是十分浩大的。在当时的条件下,所有的开凿与运输工作,全都需要以人工或畜力来完成。在没有现代工程机械的封建时代,举办这样的重大的工程,应该说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。
  具体石道是怎样铺设的呢,乾隆四十二年(1777)十二月,朝鲜国进贺陈奏兼三节年贡正使河恩君垙[7],在《燕行录》中是这样记载的:“自此桥至京城四十里皆铺砖石,广为四五间。石面皆方正。闻铺石之时,每数间辄以铁钉纵横插之,使不动摇。”此时,石道已建成近五十年,使臣们见到的路面依然齐整,说明平时管理养护较好。文中所说的“桥”,指八里桥。铺设石道时,工匠还在石块之间,用铁锔子连接固定,防止其动摇离析,从而确保路面平整稳固。应该说石道筑成,只是一件事物的初步形成。能否长久保持事物的稳定状态,还要看平日的维护与保养。能够在五十年后依然保持石道的稳固,说明日常管理是到位的。
  果然,在乾隆五十八年(1793)十二月,朝鲜国以昌城尉为三节年兼谢恩正使黄仁点[8],在《燕行录?燕行日记》中,记载的石道的维护情况:“抵京四十里,治石成道,直如从绳,而广可二丈。插以铁钉,井井无罅。马蹄车轮,隐隐若雷。盖燕都四郊,平衍多沮洳,故筑以通车马。而东西八十里,南北百余里,铺石皆如此。创之于雍正年间,今几百年。而若有颓缺处,则随即修补云。”若有石块碎裂,随时更换修补。
  从《燕行录》所记载的资料看,有小修,还有大修。乾隆四十二年(1777)十二月,朝鲜国进贺陈奏兼三节年贡正使河恩君垙[9],在《燕行录?燕行纪事》中记载道:“自此桥至京城四十里,皆铺砖石,广为四五间。石面皆方正,闻铺石之时,每数间辄以铁钉纵横插之,使不动摇。或谓胡皇陵庙多在蓟州,故为幸行治道如此云。或谓其路素沮洳,故雍正即位后新筑,而南方则限顺天府界。直路,使之尽筑石路,其设为屡十余年。而年久石泐,支户部银改铺云。”乾隆三十年(1765)曾经大规模整修。这件事,在清代史籍中也有记载。
  石道既已建成,使用情况如何呢,它是否为漕粮和商货运输带来了便利呢,人员往来是否顺畅呢!从《燕行录》的记载中,我们看到,石道的通行状况很不如意。那么,相比土路是否好一些呢!
  道光二年(1822 )十二月,朝鲜国以判中枢金鲁敏为冬至兼谢恩正使,率使团出使中国。途经京通之间石道,他们将经历与见闻记入了《燕行录?卷八十?燕行录》第69页:自燕郊堡“行二十余里,石路始出,东走通州大路也。练石密布,广可十步。自朝阳门至通州四十里皆如是,壮哉!然,车行甚不平,反甚于东八站险路。石路左右有余地,车皆从此行。往往无余地处,从石路行。盖车马多行,路易刬削,故特布石也。非但朝阳门为然,各门外大路皆如是云。”石道铺成后,相比当时城乡随处可见的土路,十分壮观。行走土路,遇风则沙尘遮面,遇雨则泥淖难行。如果行走一次石道,那真可谓平生难得的新鲜体验。但是,使臣们并不买账,反而称“车行甚不平,反甚于东八站险路”,说是比辽东山间险道还不好走。因而,朝鲜使臣的车辆尽量从石道旁的的土路行走,没有土路的地方,才走石道。出现这种情况,恐怕是所有当事者事前所没有料到的。
 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!首先,我们来看看石道修筑以前的状况。清雍正二年(1724)五月,为庆贺皇太后尊谥,贺康熙配祀天地,谢颁诏,谢赐锻,朝鲜国以益阳君檀为谢恩正使,以左参赞权以镇为副使,以沈峻为书状官,率使团出使中国。朝鲜使臣千里迢迢,历尽艰辛。时值盛夏,返程时,京通之间的道路泥淖难行[10]:“三十日辛未,离馆,出朝阳门。雨中泥滑,路水或至三四尺。轿仆马颠,艰苦百状,至通州宿。”当时,石道还没有修筑,暑雨大作,京通之间水深“至三四尺”,于是“雨中泥滑”,“轿仆马颠,艰苦百状”。可以想见;在没腰深的泥水中行进四十里是多么艰难,多么狼狈!那么,以后有了石道好些吗,通行顺畅吗!——实际情况可能出乎所料。摘录几则《燕行录》的记载:
  道光九年(1829)十二月,朝鲜国以判中枢李光文为进贺兼谢恩正使,率使团出使中国。时值隆冬,他们途经通州石道,有了一种新的体验。见《燕行录?卷七十三?鞧轩续录》第133页。二十二日:“自通州抵皇城皆铺石为路,轨辙深陷,车行抑扬不稳。或骑马或试步,艰辛前进。”
  咸丰二年(1852)六月,朝鲜国以判中枢李光文为进贺兼谢恩正使率使团出使中国。时值盛夏,酷暑难耐,途经通州石道,时运不济,更好赶上大雨倾盆,好不狼狈[11]:二十四日,自通州发行,“行遇大雨,石路上水深几乎至腰,如涉大川,艰到东岳庙。”
  咸丰十年(1860)五月,朝鲜国以判中枢任百经为圣节进贺兼谢恩正使,率使团出使中国。初夏季节,风和日丽,正宜出行。但途经通州石道,感觉很不美妙:乘车者颠簸震荡,骑马者摇摆趔趄,令人心恐神怖。所历见《燕行录·卷七十五·燕槎录·燕行日记》第161页。二十三日,“日出发行,自通州城中筑石为路,连亘皇城,铁轮相击,车声益訇。乘车者至此心神震荡,皆言石路之苦。所筑石路年久磨泐,多成坎坑,且因雨下泥土润滑,马不能着足。”《燕行录·燕辕直指·卷三》也记载“通州至北京四十里路皆铺石。日夜为车辙所磨砺,往往有嵌缺处,车行其上,摇荡欹侧,殊可苦。”乘车骑马的朝鲜使臣都在喊“苦”!
  道光年间,石道崎岖,两石之间沟深数寸。车行石路,颠簸震荡。《重修石路桥坝碑记》记载:“出巡潞河,由都城朝阳门赴通(州),经行车路四十里,崎岖坎坷,车殆马烦,困惫甚矣。” 道光二十二年(1842),中仓监督姚光璐和漕运州判徐塘主持捐修通州城内石道,京通士绅共捐资二万二千八百四十七串五百四十文。据该《碑记》记载,自通州城内新街口至龙泉庵止,共长一百六十五丈;自赶驴桥东起至西门里洞止,共长五十七丈;自西门外天成庵起至第一座涵洞止共长二十七丈三尺;自新城南门起至西仓南门止,择要拆修凑全十五丈。以上工程于第二年六月告竣。修缮石路的长度共计三百六十二丈六尺五寸。道光二十八年(1848)通州人丁鹤皋捐修石路630余丈,仅由城内修至西门外。其余40里干路,及至清末,未及再修。
  从上述资料可以看到,年深日久,石道上车轮碾轧渐成深沟。清代晚季,国势日非,对于石道的管理养护也非昔日可比。晴天,车辆则“摇荡欹侧”;雨天,则“泥土润滑,马不能着足”。行旅经过这样的道路,实在是一种折磨。但即便如此,石道与通惠河毕竟是承担京城运粮重任的水陆要道。如果没有石道而仅靠通惠河,京城的粮食和物资供应就不能保证,因此,石道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。至于行旅的颠仆,那就只能说一声:对不起,您辛苦了!
  [1]《明宪宗实录·卷120》,成化九年九月乙巳。参阅于德源《北京漕运和仓场·第七章:明代北京的漕运》第202页。同心出版社2004年6月出版。
  [2]《明宪宗实录·卷139》,成化十一年三月辛未。参阅于德源《北京漕运和仓场·第七章:明代北京的漕运》第202页。同心出版社2004年6月出版。
  [3]《燕行录?卷四十九?燕行日录》第372页。
  [4]见《燕行录?卷九十八?燕行记略》
  [5]见《燕行录?卷六十六?蓟山纪程·卷之一》第222页
  [6]见《燕行录?卷六十二?戊午燕行录》第179页
  [7]见《燕行录?卷五十二?燕行纪事》第405页
  [8]见《燕行录?卷五十八?燕行日记·芝圃遗稿卷之十一、十四》第100页
  [9]见《燕行录?卷五十二?燕行纪事》第405页
  [10]见《燕行录?卷三十五?燕行日记》第139页
  [11]见《燕行录·卷七十三·鞧轩三录》第133页

2020/11/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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