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代宗师李卓吾|之一:李卓吾的一生(上)
  
  《一代宗师李卓吾》
  刘福田/著
  团结出版社/出版
  索书号:T3/26/1(九层地方文献)
1、李卓吾的一生(上)
  京杭大运河源头,北京通州西海子公园内,一代宗师李卓吾长眠在风光旖旎的葫芦湖北岸,墓碑上"李卓吾先生墓"几个大字遒劲悲壮,乃墓主生前好友、明万历十七年状元焦竑亲笔手书。
  通州很少有人不知道李卓吾,但又很少有人真正了解李卓吾,一般人只知道李卓吾是个思想家,因"敢倡乱道""惑世诬民"等罪名被关进大牢,为反抗迫害,李卓吾以命殉道自刭狱中,最后由通州人马经纶收敛其骸骨,埋葬于通州大运河北端……
  此外在通州还流传着关于李卓吾的一些传说,比如李卓吾和马经纶的交情,李卓吾当年的葬礼等,但对李卓吾的事迹、思想及其与北京和通州的渊源,了解却少之又少。李卓吾究竟何许人?他在世时做过什么?究竟说了哪些"敢倡乱道""惑世诬民"的话,死后又为什么会葬身通州?身后更何以被尊为"一代宗师"?诸如此类的问题弄不清楚,到了李卓吾墓前难免困惑彷徨……
  李卓吾出生于泉州(今福建泉州市下辖南安市),这里是一个天然海港城市,早在公元六世纪,泉州就已经成为中国对外交流的海上通道,盛唐时更发展成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,五代、宋、元,数百年繁荣兴旺。元末明初日本战乱,东南沿海倭寇为患,明初朱元璋推行保守国策,颁布"禁海令"闭关锁国,泉州这个繁荣的海港城市逐渐衰落……到李卓吾出生时,泉州已失去了昔日繁华。生在泉州是李卓吾之幸,但他却生不逢时。
  按《清源林李宗谱》记载:"卓吾公生于明嘉靖五年(1526)丙戌农历十月二十六日戌时。"李卓吾在《焚书·卓吾论略》中则自称生于明嘉靖六年(1527),这两种说法相差不过一年,无论哪一个说法准确,李卓吾出生时明朝(1368-1644)都已建立半个多世纪,其闭关锁国的"禁海令"越来越严,此时正造成严重后果。曾经作为海港城市的泉州,罹害尤其惨重!不仅城市政治经济地位衰落,而且倭患猖獗,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……
  谱载李卓吾祖籍河南汝宁府光州固始县,其远祖李辅官唐僖宗时曾任寿州参军,因黄巢战乱,从王审知兄弟辗转迁徙泉州,竟在泉州落脚,开始探索出海经商之路……其远祖传十八世至其一世祖林闾,林闾之父为李衡,林闾所以改姓林,因受林氏外婆家活命之恩,"是以变名而入外妈之林姓。"由此可知,李卓吾父系先祖李衡之前与林氏无关,自其一世祖林闾开始与林氏有血缘渊源,林闾后则林李一家,其后代子孙有人姓林,也有人姓李。李卓吾也曾姓林,后改李姓。(参《清源林李宗谱》)
  林闾改李姓林,却还是继承和发扬了李氏先祖的经商才能,元朝末年,林闾已成为泉州一带有名的富商,尤擅经营海上贸易,其家资巨富,且有官商背景:林闾妻钱氏,父兄两代泉州为官。林闾之子林弩(李卓吾二世祖)经商足迹更是远至印度、波斯……据《荣山李氏族谱》,明洪武九年(1376),林弩还曾"奉命发舶西洋",作为官方商业使节,出访西洋各国以协调商贸关系。元朝海上贸易发达,明朝"禁海令"之初,措施也不是特别严厉,禁止民营还允许官营,但此时中国海外贸易已是强弩之末。
  正是这次出访,引出李卓吾民族属性争议。《荣山李氏族谱》载,林弩"娶色目人,遂习其俗,终身不革,今子孙蕃衍,犹不去其异教……"从此处言辞判断,其后世家族有人对林弩"改教"颇不认同,但其直系后人可能接受了这一信仰,其后世子孙多与伊斯兰教信仰者通婚。李卓吾属林弩直系后人,但其近祖情况却有点复杂,他们既是林弩直系,却又可能不认可其宗教信仰,因为自李卓吾三世祖李允诚,又改回李姓,并追随不满林弩改变宗教信仰的族叔(林端,林弩之弟)一支,迁离林弩直系后人的聚居地。以这些推论,李卓吾近祖一脉,很可能是反对信仰伊斯兰教者。
  李卓吾是个充满争议的人物,他这一出生就伴随着争议,关于李卓吾的民族属性,按其二世祖林弩论,可能信仰伊斯兰教,但按其近祖情况分析,又可能已脱离了伊斯兰教,可是再从李卓吾后来的许多生活习惯感觉,他又很可能信仰伊斯兰教。李卓吾素有"洁癖",其后来遗嘱所嘱葬仪,也多"回式葬制",却又不全是,那这李卓吾究竟是不是回族呢?由林弩论,李卓吾身上肯定有伊斯兰信仰成分,但未必有伊斯兰血缘,因"色目女"嫁给林弩只是做小妾,是否育有后代不得而知。
  笔者以为不用在李卓吾的民族属性上太过争议,在没有新的考据之前,这个问题可能永远没有确切结论,鉴于李卓吾的血缘传承判断,目前只要了解李卓吾一些日常生活习惯或因袭祖先而来即可,这可能对他后来的性格有一定影响,但只限于日常生活层面,因为在他后来的思想中,并没有涉及过伊斯兰教教义,因此很难断定其民族属性,但其生活习惯接近于回民。
  李卓吾的血缘世系考证,最新考证结论为一世林闾,号睦斋;二世林驽,字景文;三世允诚,复姓李;四世乾学,复姓林;五世李端阳;六世李宗洁,号竹轩;七世李钟秀,号白斋。李白斋即李卓吾之父。李卓吾近祖自三世李允诚起,即已脱离航海经商,这既是因宗教信仰分歧,也是因朝廷不断强化的"禁海令",据《明太祖实录》,禁海令最严格时,甚至"禁民入海捕鱼"。其三世祖李允诚或自其父林弩那里继承了比较丰厚的家产,但其后以务农和做小生意为主,家事日渐没落萧条,传到其六世祖李宗洁时,其家道已没落到衣食日用都难以为继了。
  泉州城曾经赫赫有名的林李家族,终于只剩下一个空壳,但先祖曾经的显赫富贵,仍残留在后代子孙的传说中,成为他们努力的某种动力。
  六世李宗洁是个小生意人,但他决心改弦更张,希望自己的后代读书做官,希望能有人重振这个家族,这在当时也是惟一一条可能重振家族的道路,其长子李白斋因此改习"子曰诗云"投身科举。据称李卓吾之父李白斋生得相貌不凡,"身长七尺"(《焚书·卓吾论略》)品行高洁,家中至贫为人却乐善好施,然科考不利,终身只是个秀才,只靠教书为生,家境因而更加衰落。但尽管如此,总是让李卓吾生在了书香门第。
  李卓吾幼年虽家境贫寒,但得乃父为师,6岁开始读书,12岁即显露"才华"。
  12岁的李卓吾写了一篇《老农老圃论》,不认为孔子把种田人看成"小人",据称这篇文章文风流畅文思严谨,一时被乡人赞许"白斋公有子矣"(《焚书·卓吾论略》)。很多人据此以为李卓吾从小就有反"道统"精神,好像那时的李卓吾已是"圣人",这显然夸大其词。李卓吾在四十岁接触王阳明"心学"之前,最多算是个有点"愤青"的"读书人",只不过其"利口能言",此时确已初露锋芒。
  李卓吾的某些天赋来源于血缘传承,那也只是某种可能性基础,其祖先有过那么成功的经商经历,智商自不会低,其父又是个秀才,李卓吾秉承这样的血统,又从小在父亲的教育熏陶下长大,少年时表现出色一些并不奇怪。
  有人把儿童表现出的一切都归于天赋,这里存在很大误区,那就是忽视了早期环境对儿童成长的重要影响。儿童从出生就开始接触环境,其少年时表现出的某些天赋,事实上已经受到早期环境影响,而且这种环境影响越到后来比重越大。一般人对此没有理解,才会把小孩子的一切表现统归为天赋,事实上一个孩子六七时的表现,起码一半已经是早期环境影响而来的结果了。
  影响李卓吾的早期环境,说起来无外两个方面:家族小环境和社会大环境。
  就家族小环境而言,李卓吾出生在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家族,这个家族在他出生时又已穷困潦倒,这种落差很容易导致某种心理"失衡",造成性格"叛逆"。李卓吾出生时,家族衰落的时间并不是很长,从其一世祖林闾算到李卓吾也只有八世,不过100多年。这样短的时间,如此巨大的落差,必然留下许多家族传说,很多传说还可能比较真实,包括其先祖远足异域的一些见闻。这些李卓吾都应该听说过,过去与当前这种巨大落差,对他性格养成乃至思维方向都可能产生影响。
  西方文艺复兴运动,早在公元14世纪就已开始,李卓吾近代先祖远涉重洋时,已经是公元15世纪,必然受到了这些进步思想的影响,他们把这些思想带回家族,对子孙的影响也潜移默化……到李卓吾这里,通过家族血缘遗传,通过家族"神化"传说,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些"痕迹"。
  再说社会大环境。盛唐时,泉州就已经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,宋元时,这里更设立了"市舶司""来远驿""蕃坊"等对外交流和服务机构,其时很多外国人留住泉州,他们在这里甚至拥有自己专属的街区,据称马可·波罗也来过泉州,今东海法石片区曾有马可·波罗巷和马可·波罗丼遗迹(参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)。来到这里的外国人渐渐融入这里生活,他们或经商,或传教,无论在生活方式还是文化思想方面,都对当地产生了深远、深刻影响。当时摩尼教、婆罗门教、基督教、伊斯兰教等都已传入,伴随宗教的正是许多西方新思想,这里成为中外贸易繁华地,宗教自由港、文化交汇处……
  李卓吾出生时,海禁虽已非常严酷,但不少外国人仍然滞留于此,那些已经传入的思想还在继续传播,这种状况当然地影响着李卓吾。这种影响不需要多少具体内容,单是一种思维倾向就已足够,从李卓吾后来与朋友论说"四海"(参《焚书·卷四·四海》)所言看,其先祖海外见闻和地区文化对他的影响也就是这样。但用一种外来思维的新视角审视传统,又面对着由盛而衰的家族现状,李卓吾从小养成"叛逆"性格,出现某些愤世情绪,甚至表现一些批判精神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  按照这种性格取向,尽管李卓吾文才出众,在科举路上也会前途渺茫,因为朝廷开科取士,要的只是一些恪守儒家思想传统,不"忤逆"礼法的奴隶。但现实却开了个玩笑,李卓吾16岁入府学(考中秀才),二十几岁就中了举。偶然中的必然是:李卓吾家境贫寒,除了科举无路可走;李卓吾聪明伶俐,而且记忆力惊人。他虽然一开始就对四书五经那些陈词滥调不感兴趣,但凭着背诵得滚瓜烂熟的五百篇"八股"范文,居然一考中举。
  举人头衔在封建官场中卑如草芥,做官只能垫底而且没什么前途,但李卓吾毕竟可以借此摆脱衣食困境,事实上他一辈子的生活来源,也主要都是靠做官的俸禄。李卓吾虽然一考中举,但此时他家境贫寒,连继续科考的条件都不具备,于是他决计以举人做官,候职期间仍以当教书为业养家糊口。
  从中举到做官,李卓吾又百般煎熬地等了三年,这煎熬不是求官心切,而是生计艰难衣食饥馑。李卓吾自称:这段时间他曾"游食"南北(可能是做私塾先生)。这种职业既不稳定又收入微薄,自己都经常饥一顿饱一顿,自然无法养家,其时李卓吾已结婚生子,其长子就是此时病饿夭折,这是让李卓吾不堪回首的一段悲惨记忆。明嘉靖三十四年(1555),李卓吾终于盼来官报:补河南辉县教谕,官从九品。
  因为职位卑微,俸禄微薄依然不足养家,李卓吾只能孤身前往。以李卓吾的性格,实在不适合做官,他自述:"为县博士,即与县令、提学触。"(《焚书·感慨生平》)这种状况几乎延续了整个仕途。不过在此任上,李卓吾才初为官,不敢太过放肆,又以"苦学"出名,据说得到朝中某大人赏识。嘉靖三十九年(1560)李卓吾升迁南京,"以文章擢国子",官从八品,总算是正常地升了一阶。可是他在南京国子监博士任上只干了两个多月,就因父丧回乡守制,一回乡又赶上倭寇围困泉州,直到倭寇退去,守制期满。
  明嘉靖四十一年(1562),李卓吾第一次来到北京,按制他要去吏部报到,等待重新安排官职,这一次他带了妻子儿女。按《明实录·太祖实录》:"凡丁忧官在任三年之上无脏犯者,依品级月与半俸,止于终制。"李卓吾在家守制期间俸禄减半,又经倭寇之乱,本来就没带多少盘缠,一家人到了北京就没有什么钱了,这补缺期间吃什么?没办法李卓吾只能借人学馆,重操旧业靠教书度日。穷困到这种田地,自然也无暇其它。十余月后,第二年才补得官缺,没升没降,出任从八品北京国子监博士。
  穷困拮据心情郁闷,加之北京官场更为复杂的状况,李卓吾这第一次来北京,官场上遭遇了更多坎坷,身边的同僚也被他得罪遍了。如此下去,日子会越来越难混,而且这次任职时间不长,一年左右时间,次子病饿夭折当日,他又接到祖父病逝的消息,李卓吾作为长房承重孙,按制又一次要回乡丁忧守制。
  对李卓吾当时而言,这是一次惨痛灾难,但就后来发展看,这也未尝不是好事,李卓吾暂离北京、暂离官场,在成长的角度实现了一种缓冲,如果太多迁延时日,李卓吾可能在官场中一下摔死,再也爬不起来。暂时离开留给了他反省的时间和空间,经历过更大灾难磨砺的李卓吾再回官场,又成熟了一些,起码不至于更厉害的冲撞。当然这已是后话,眼前的状况是怎样应付灾难,度过这一道关口。
  李卓吾本就俸禄微薄难以养家,这一次回乡,他可能连携家小回去的路费都不足。在北京举目无亲,官场同僚又得罪遍了,真可能乞贷无门,不知道是不是此时,李卓吾开始意识到交友的重要。李卓吾号称一生"以友为命",但直到这时,他还没有朋友,起码没有他真正认可的朋友。
  李卓吾考虑再三,决定带家小返程,经过河南时,暂时将妻女四人(其时活着的两个儿子都已夭折)安置到辉县,那里有他当初在其地当教谕时置下的几亩田产,李卓吾寄希望于其耕获所得能使妻女活命。
  李卓吾自回泉州,草草埋葬了祖父、父亲和曾祖(其曾祖停柩50年尚未埋葬,因之父亲也未下葬),了却这"三世业缘",三年守制期满,李卓吾再回辉县。谁料眼前的情景让李卓吾大为震惊:辉县旱灾中自己又两个女儿饿死,只有妻子、长女侥幸存活,这还多亏了他以前认识的一位"朋友"邓石阳救助。
  邓石阳前在李卓吾回乡守制在泉州抗倭时在城头上与之结识,邓石阳从此以李卓吾为好友,李卓吾却只把他当成了泛泛之交,谁成想妻女危难之时竟赖其出手相救!李卓吾对朋友的认知,因此事应该更深了一层,自此他将邓石阳当成了朋友,随后因病住白云寺,在那里又结识赵永亨、陈荩、张士允、张士乐、傅坤等,时号"白云六友",虽不过一般文友,总是开启了其交友的进程。
  又两个女儿夭折,李卓吾悲痛欲绝大病一场,其时命运对他的磨难达到极致,这种痛苦已非常人可能承受。但一片废墟中,李卓吾坚强地爬起来,人生有过这样的经历,再站起来的才是真正的自己。一般人经历不到如此磨难,有些坎坷得人帮扶便走了过来,那对人生的理解就很难深刻;有人遇到这样的磨难,也可能一蹶不振就此趴下,那就直接变成了命运劫难;惟有经历过又靠自己爬起来的人,假以思考便可能有大作为。不被彻底打倒不行,一棒子直接被打死也不行,非要没打死又自己活过来……还好李卓吾这"死去活来"的点没赶在官场,否则他再爬起来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。
  嘉靖四十五年(1566)秋,李卓吾第二次来到北京。这一次是吏部通知他出任礼部司务一职,不用候职,但官阶降为从九品,不升反降。有人劝李卓吾弃任,李卓吾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,他自知自己除了做官外身无长技,弃任不知道什么后果,便是再一次候职,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,那可能一个女儿也难养活。
  李卓吾此时身边只剩下妻女二人,官俸少了,负担也轻了,日子过得反不像以前那么捉襟见肘,他甚至有时间、有精力,也有心情可以究研点学问了。要知道求知问道是李卓吾一直孜孜以求的事,但在此之前,家中多事官场坎坷困于生计,一直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做学问。现在好了,皇都北京高人荟萃,文化氛围极其浓厚。李卓吾官虽小也算官场中人,又年已不惑,对生活的感悟因为磨难尤其深刻,加之他本就是文人,又一直在学习思考,自然很容易融入文人圈子。
  李卓吾惧怕贫穷,但他更看重求知,在人生定位上,财富是基础,却也只是基础,在此基础上要有更高的人生追求,生命才有价值和意义。活着的目的不能只为活着,饱受饥寒的李卓吾对此更是明白:"贫莫贫于无见识。"(《焚书·富莫富于常知足》)皇都北京文人圈子非常活跃,当时各种集会频繁,有大型讲学,也有小型聚会,李卓吾置身其中如鱼得水。他的性格不适合官场,却适合做学问,学问讲究真知灼见,李卓吾"较真"的性格,用在做学问上事半功倍。
  聪颖的天赋、稳定的生存、坎坷的经历、勤奋的思考……要做大学问,这些条件必须同时具备,但这几乎不可能,比如既有稳定的生存,还要经历坎坷,二者全部具备,除非机缘巧合,李卓吾却恰是这样。再一次来到北京,一切条件都已完备,如一粒种子埋进了春天的沃土,一个思想家的诞生也就自然而然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李卓吾思想探索之路,从这时才刚刚起步,在此之前,李卓吾充其量算是个"读书人",在官场底层挣扎很不得意,还多少有点"愤青"……但在此之后李卓吾逐渐成为一个"学者",并很快跻身于"学界名人"之列。应该说北京是李卓吾作为一个思想家的起点。
  有点凑巧的是,李卓吾任职北京礼部司务当年,嘉靖皇帝服丹药致死,第二年穆宗朱载垕即位改隆庆元年(1567),李载贽中的"载"字,犯皇帝讳必须去掉,从此李载贽改名李贽,不久李贽又取"卓吾"为号(按:现存河南辉县市白云山李卓吾题诗碑上,已刻"卓吾"之号,或其号前已有之,但也可能诗碑后刻,此按许建平《李卓吾传》说),如此李卓吾为后人熟知的两个名字,都是这时才开始取用。改名加号之后,李卓吾的人生际遇也随之发生重大转变。
  李贽取"卓吾"为号,起因是徐用检、李逢阳二人赞其"卓识",也正是这两个人,引领李卓吾开始接触王阳明的"心学",从此李卓吾就成了王阳明心学的追随者,并最终成为心学泰州学派(心学左派)左派的一代宗师。
  嘉靖、隆庆年间,学术界阳明之学大兴,李卓吾先后认识了"阳明心学"的两大信徒徐用检和李逢阳,并就此折服于"王学":"不幸年普四十,为友人李逢阳、徐用检所诱,告我龙溪先生(王阳明弟子王畿)语,示我阳明先生书,乃知得道真人不死……虽倔强,不得不信之矣。"(李卓吾《王阳明先生年谱后语》)北京礼部司务任上五六年,李卓吾潜心心学如醉如痴,心学也从此成为他思想的基础和根本,并被他进一步发扬发展。
  王阳明的心学,以"良知"阐释心,但以心为标准,以直觉为主宰,这使它直观到混沌哲学的"本能",心学虽仍属儒学一派,但客观上强调了认识主体的重要性,这与李卓吾已经的认知很合拍;王阳明弟子王艮(字心斋)更把人心之道归结为"百姓日用"(参《王心斋全集》),这更触发了李卓吾半生挣扎的切身体验,让他倍感契合。他后来由此还得出一个属于他的著名结论:"穿衣吃饭,即是人伦物理。"(《焚书·答邓石阳》)对心学的深刻领会和钻研,自此使他站到了时代思想的前沿,在学术界开始小有名气。
  要说做学问,李卓吾这几年大有长进,但在官场和为人处世上,李卓吾虽有进步却进步有限,很多时候他还控制不住自己,仍时与人"触",不过状况总是好了很多。李卓吾既与人"触"也开始有朋友,诸如徐用检、李逢阳,包括张居正等都是其礼部同僚,前两人是李卓吾心学引路人,关系自不用说,张居正与之虽无往来,李卓吾对他却赞誉有加,按照这样一种人际关系状况,李卓吾仕途命运有所缓和但仍不乐观。
  没想到好运气竟自己找上门来。隆庆五年(1571),李卓吾礼部司务任满,毫无预兆的情况下,竟被任命为从五品南京刑部员外郎(一说为南京刑部主事,不久升之),官阶一下升了好几级,这是李卓吾做梦也想不到的事!李卓吾半生饥寒生活困苦,这一次忽然官升数级有了"丰厚"俸禄,以后应该不用再为衣食忧愁了!李卓吾闻此,一定欣喜万分,此时的他远没有超凡脱俗,没可能淡定到无动于衷。
  不过对于这次越级升迁,李卓吾莫名其妙倒是极有可能,因此也可能倍感官场无常波诡云谲:自己多与人"触",自觉官场前景渺茫,何以却得升迁?李卓吾最终想没想明白不得而知,但这里确实暗藏了一个惊天秘密:李卓吾官场转运,得到了已升任吏部尚书、内阁大臣张居正暗中相助,这正是"无心插柳柳成荫"。
  不管李卓吾当时是否解开了这个谜底,接到升职令的李卓吾心情肯定好得很:今后衣食无忧了,自己可以更从容地去钻研学问。李卓吾心情好,除此还因到南京后他就可与知己朋友焦竑重逢,两个人从此可以朝夕相处。以李卓吾的性格,一般地很难和人成为朋友,但正因为这样,一旦遇到知心知己的人,他又必然地极其重视。李卓吾与焦竑在北京相识,一见如故以为"冥契",他其时已认识到交友的重要性,但堪称知己的朋友实在难得,焦竑是他生平结交的第一位知己,二人的友谊竟从此维系一生。
  正所谓"春风得意马蹄疾",李卓吾从北京到南京上任,虽然是经大运河走水路,春风得意的心情是一样的。在学术氛围上,留都南京和北京都是数一数二的。
  李卓吾到南京任职已是第二次,这次来他可是有点头脸也有点名气了。在南京李卓吾不仅重聚了知己焦竑,还结识了又一个知己耿定理(一说同时见到了耿定向),更拜会了"王学"泰州学派当时的首领人物王畿、罗汝芳等人。
  在北京礼部司务任上,李卓吾钻研"心学"已有深厚基础,对心学泰州学派的观点尤其趋同,这一次他更深入泰州学派得其核心要旨,其后来的《童心说》,颇受罗汝芳"赤子之心"影响,事实上他正在成为泰州学派又一骨干成员。李卓吾一贯主张学在己心,以己心悟学,所以从未拜过师,但在近花甲之年,竟呼东涯(王畿弟子、王艮仲子王襞)为师,足见其对泰州学派的崇信。
  李卓吾再到南京,仕途得意、学有所成,不久他还开始尝试讲学,这是他获得学界更大名气的重要一步,虽然这种效果或许并不是他刻意追求。学者讲学的好处在于,其弟子或听讲者会自然产生一种组织效应,这种效应是一种综合,效果不止于简单加和……讲学一开始并不是一帆风顺,但李卓吾辩才出众,又有一定根基,他善以眼前景、日常物比拟,很快听者日众,"喜其便利,趋之若狂。"(顾宪成《当下绎》)在南京刑部任上,李卓吾学术名气越来越大,知其名者也越来越多。
  明制,南京作为留都设置一整套行政建制,名义上是署理南方事务,实际上却近乎虚设没什么实权,李卓吾更多应付差事,大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学术钻研和讲学上,这为他在学问上的精进提供了方便。继续深入心学和讲学之外,李卓吾还大量阅读其它书籍,进一步拓宽知识领域,这对他后来融会贯通自成一家,起到了很好的基础作用。这段时期,李卓吾开始接触道家学说,研究虽谈不上深入,但比较钟情《老子》,其第一部堪称思想性较强的著作《子由解老序》,正著于此时。
  "自此专治老子""自托为无为之人"(《焚书·子由解老序》),学问上获得成功、官场境遇有所改善,又加之对老子的理解,使他这个时期心态相对平和。官场虽非一帆风顺,李卓吾总学会了化解,不再直与人"触",也没什么过激言行,这又为他之后的仕途平坦,以及姚安知府任上取得一定政绩都奠定了基础。
  万历四年(1576),李卓吾由刑部员外郎升任刑部郎中,官阶从"从五品"变成了"正五品",又过了一年,即万历五年(1577),又是一道圣旨下,李卓吾再次被擢升为正四品云南姚安知府。从南京刑部郎中到姚安知府,官品虽然只升一阶,但出任的却是拥有实权的地方行政长官,这对于举人出身的李卓吾而言,已算是上上恩典!
  李卓吾在官场上一步步顺利升迁,一方面跟他的学术名望有关,一方面也跟他理解老子心态变得平和有关,但更关键的,还是得张居正暗中助力。万历初年张居正取代高拱成为内阁首辅,从此执掌朝廷大权长达十年,这个时间覆盖李卓吾其后全部仕途任期。不过李卓吾这一次获得升迁,却并不那么兴奋,因为姚安是一个遥远偏僻的边陲,在当时人们心目中地野人蛮,万历初还刚刚发生过边民造反……
  本来在南京的日子过得十分安逸,这一外任虽是升迁却前途未卜还有一定凶险。相对于升官,李卓吾更看重学问,如果让他自主选择,他可能更愿意不去。李卓吾的内心犹豫和踌躇,他的好朋友焦竑自然明白,所以他致函李卓吾的另一好友耿定理,提前为李卓吾安排了一切:李卓吾家眷暂留黄安耿府,他自己去姚安赴任就可以了。这样安排解除了李卓吾的后顾之忧,李卓吾当然满意并感激万分。
  赴任途中李卓吾按计划携家眷先到湖北黄安,再见耿定理并拜会了其兄耿定向。李卓吾初识耿定向印象很好,热情好客,果然有磊磊君子风度。
  耿氏一门有兄弟四个,其中三个都是当时响当当的人物,尤其长兄耿定向,不仅在朝中任职高官,更因其曾任南京督学御史,时为东南学界领袖人物!李卓吾在黄安受到耿氏一家盛情款待,他把女儿、女婿留在耿府,自己只带妻子黄氏前去姚安赴任。李卓吾本来也想把黄氏留在黄安的,无奈黄氏说什么都要陪他去姚安,他最终拗不过才携其赴任,没想到姚安任上自己身染恶疾,亏得黄氏在旁精心照料才能大病不死。
  在姚安知府任上,李卓吾学以致用,把他已经感悟出的道理,尤其是最新感悟的老子治世思想付诸实践,推行"顺性牖民、无为而治"的做官理念。"一切持简易,任自然,务以德化人,不贾世俗能声。"(顾养谦《赠姚安守温陵李先生致仕去滇序》)李卓吾对待当地彝族民众,一改明代以来的"剿杀"政策,还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好事、实事,缓解了民族矛盾。他对下属也很宽容,很多地方甚至睁只眼闭只眼,"但有一能,即为贤者,岂容责备?但无人告发,即装聋作哑,何须细问?"(《焚书·感慨平生》)很难想象这种老道深刻的官场"中庸"之语,竟是出自初入官场尽与人"触"的李卓吾之口!
  多年官场磨砺,已使李卓吾变得成熟稳重很多,深究致理的学习和思考,也让他学问更加厚重,姚安知府任上的李卓吾,事实上已经达到了相当境界。理无定论但具体对错,李卓吾这些为官理念和措施的推广与施行,正好切合了姚安大乱初戡,人民需要休养生息的客观要求,是以他在任上很快取得了一些政绩。姚安在他任上三年,政治稳定、经济发展,人民安居乐业……以至他辞职离任,有"士民攀辕卧道,车不得发"(《云南通志·姚州志》)的感恩送别场面。这些政绩不是李卓吾一个人的功劳,但李卓吾的作用不可小觑。(未完待续)

2021/11/22

通州区图书馆 版权所有 Copyright© 2013-2019, All Rights Reserved,TongZhou District Library

京ICP备 13051045 号